十月,父親贏得一份在馬拉德城建造工業倉庫的合同。馬拉德城是一個塵土飛揚的農業小鎮,位於巴克峰另一側。對一個小團隊來說——小隊只有爸爸、肖恩、盧克和奧黛麗的丈夫本傑明——這是個大工程,但肖恩是一名優秀的工頭,在他的帶領下,爸爸獲得了幹活麻利可靠的名聲。
肖恩不讓爸爸走捷徑。經過工作間門口時,有一半時間我聽見兩人互相叫嚷,爸爸說肖恩在浪費時間,肖恩尖叫著說爸爸差點把某人的頭削掉。
連日以來肖恩都在為倉庫清洗、切割和焊接原材料,一旦工程開工,他幾乎常駐馬拉德。日落幾小時後他和爸爸回到家時,兩人幾乎總是罵罵咧咧的。肖恩希望操作更專業,想用馬拉德項目的利潤投資購買新設備;爸爸則希望一切維持現狀。肖恩說爸爸不明白搞建築比拆廢品更有競爭力,如果他們想簽下真正的合同,就要捨得花實實在在的錢購買真正的設備——具體說來,就是一台新焊機和一台帶籃子的乘用升降機。
「我們不能一直用叉車和破乾酪托盤。」肖恩說,「看上去像坨屎,而且很危險。」
想到用帶籃子的升降機,爸爸放聲大笑。叉車和托盤他已經用了二十年了。
大多數晚上我都工作到很晚。蘭迪計劃驅車進行一趟長途旅行來招攬新客戶,讓我在他不在時幫忙打理生意。他教會我如何使用電腦記賬、處理訂單、維持庫存。我從蘭迪那裡第一次聽說了網際網路。他教我上網、瀏覽網頁、寫電子郵件。出發那天,他給我留下一部手機,以便隨時與我保持聯繫。
一天晚上,就在我正要下班回家時,泰勒打來電話。他問我是否在為大學入學考試做準備。「我不能參加考試,」我說,「數學我一竅不通。」
「你有錢,」泰勒說,「去買書自學。」
我什麼也沒說。大學與我無關。我知道自己未來的人生將會如何:十八九歲時,我會結婚。爸爸將分給我農場的一個角落,我丈夫會在那裡蓋間房子。母親會教我草藥和助產的知識。現在她偏頭痛發作不那麼頻繁了,又去給人接生了。我生孩子時,母親會來接生。我猜有一天,我也將成為一名助產士。我不知道未來哪裡有大學的影子。
泰勒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你知道西爾斯修女嗎?」他說。西爾斯修女是教堂唱詩班的指揮。「你猜她是怎麼學會指揮唱詩班的?」
我一直崇拜西爾斯修女,也羨慕她的音樂知識。我從沒想過她是怎麼學會的。
「她去學的,」泰勒說,「你知道嗎,你可以去拿個音樂學位。有了音樂學位,你就可以教課,可以指揮教堂唱詩班。即使是爸爸對此也不會有很大意見,不會說什麼。」
母親最近買了美國在線[AOL(AmericanOn-Line),一家網際網路服務供應商。]網路的試用版。我只在蘭迪的店裡為了工作上的事上過網,但泰勒掛了電話後,我打開電腦,等著數據機撥號。泰勒提到楊百翰大學的官網。只花了幾分鐘我便找到了它。屏幕上滿是照片——整齊的、顏色如太陽石般的磚砌大樓,周圍綠樹成蔭,美麗的人們邊走邊笑,胳膊下夾著書,肩上挎著背包,看上去就像電影里的畫面。一部歡快的電影。
第二天,我驅車四十英里來到最近的書店,買了一本嶄新的大學入學考試學習指南。我坐在床上,翻開數學練習測驗。我瀏覽了第一頁。並不是我不會解方程,而是我壓根兒不認識那些符號。第二頁,第三頁,全都一樣。
我拿著測驗題找母親。「這是什麼?」我問。
「數學。」她說。
「那麼數字在哪兒呢?」
「這是代數。字母就代表數字。」
「怎麼做呢?」
母親拿來紙和筆,擺弄了幾分鐘,前五個方程沒解出一個。
第二天我又驅車四十英里,來回八十英里,帶著一本厚厚的代數課本回到了家。
每天晚上,小工隊正要收工離開馬拉德時,爸爸會給家裡打電話,以便母親在卡車開到山上時備好晚飯。我留心聽著那個電話,電話一打過來,我就開母親的車離開。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到蟲溪劇場,坐在包廂看排練,把腳放在窗台上,在面前攤開一本數學書。自從學完除法,我就沒再學過數學,對概念也不熟悉。我能理解分數的理論,但做起來很費勁,而且一看到頁面上的小數,我就心跳加速。連續一個月,每天晚上我都坐在劇場的紅絲絨椅子上,在舞台上的演員背誦台詞時,練習最基本的運算——如何做分數乘法,如何運用倒數,如何將小數加減乘除。
我開始學習三角學。奇怪的公式和方程讓人安心。我被勾股定理及其通用性深深吸引——它始終能預測任意一個直角三角形三邊的關係。我對物理的認知全部來自廢料場,那裡的物質世界似乎極不穩定、反覆無常。但有一個原理可以定義和捕捉生命的維度。也許現實並非完全變化無常。也許它能被解釋和預測。也許它能用常理理解。
我從勾股定理轉向學習正弦、餘弦和正切時,痛苦開始了。我無法理解如此抽象的概念。我能感知其中的邏輯,能感覺到它們賦予秩序和對稱的力量,但我無法破解其中的奧秘。它們嚴守秘密,成為一扇大門。我相信這扇門外是一個規則而理性的世界,但是我無法通過那扇門。
母親說如果我想學習三角學,她有責任教我。她預留出一個晚上,我們倆坐在廚房的桌子旁,扯著頭髮在紙片上亂塗亂寫。我們花了三個小時才解答出一道題,但解出的所有答案都是錯誤的。
「我高中時一點兒也不擅長解三角,」母親砰的一聲合上書,抱怨道,「我學的那點兒知識全都忘了個一乾二淨。」
爸爸正在起居室里一邊翻著倉庫設計圖,一邊喃喃自語。我見過他親手畫設計圖,親自做計算,修改這個角度或增加那根大梁的長度。爸爸幾乎沒接受過正規的數學教育,但他的天賦不容置疑:不知怎的,我知道如果我將方程式擺在爸爸面前,他肯定能解出來。
我對爸爸說過我想去上大學,他當時說,一個女人的位置在家裡,因此我應該學習有關草藥的知識——他笑著稱之為「上帝的藥房」——以便將來接替母親。當然,他還說了很多,質問為何我放著上帝的知識不學,反而去追求人類的知識。但我仍決定向他詢問三角學的題。這點兒人類的知識,我確信他肯定擁有。
我草草將題寫在一張新紙上。我走近時爸爸沒有抬頭,我小心翼翼地把紙放在他的設計圖上。「爸爸,你能解答這道題嗎?」
他嚴厲地瞪了我一眼,接著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他將那張紙轉了一圈,盯著看了一會兒,便開始潦草地畫起數字、圓圈和巨大的弧線。他的解題方法與課本上的完全不同。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方法。他咕噥著,臉上的小鬍子也跟著抖動。最後他不寫了,抬起頭說出了正確的答案。
我問他是怎麼解的。「我不知道怎麼解,」他邊說邊把那張紙遞給我,「我只知道,這就是答案。」
我走回廚房,將乾淨平衡的等式與凌亂的草稿上令人眼花繚亂的計算過程做了一番比較。我被這張奇特的紙所震撼:爸爸可以掌握這門科學,可以破譯其語言和邏輯,可以從中彎轉、扭曲、擠壓出真相,但他的解答過程卻呈現出一片混亂。
我學習了一個月的三角學。我有時會夢見正弦、餘弦和正切,夢見神秘的角度和讓我絞盡腦汁的計算,儘管如此,我並未取得任何實質性進展。我無法自學三角學,但我認識一個自學成功的人。
泰勒讓我到黛比姨媽家和他碰頭,因為那裡距楊百翰大學不遠。車程三個小時。敲響姨媽家的門時我感到不安。她是母親的妹妹,泰勒在楊百翰大學上學的第一年住在她家,關於她我就知道這麼多。
泰勒開了門。我們到起居室坐下,黛比正在準備砂鍋菜。泰勒輕而易舉解出了方程,每一個解答步驟都整齊有序。他當時在學習機械工程,即將以名列前茅的成績畢業,不久將去普渡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三角方程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但他並沒有表現出對此不耐煩,只是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解釋這些原理。那扇門開了一道縫,我透過門縫往外看。
泰勒走了,黛比正把一盤砂鍋菜遞到我手裡,這時電話響了。是母親打來的。
「馬拉德出事了。」她說。
母親知道的信息不多。肖恩頭著地摔了下來。有人打了911,他已被空運到波卡特洛的一家醫院。醫生不確定他能否活下來。她知道的就這些。
我想知道更多,一些關於概率的陳述,即使只為找個否定它們的理由。我希望她說「他們認為他會沒事的」,甚至是「他們覺得我們會失去他」。什麼說法都可以,而不是「他們不知道」。
母親說我該去趟醫院。我想像肖恩躺在一張白色的輪床上,生命正從他身上一點點流逝。我感到一陣失落,膝蓋一彎差點癱倒,但接下來的一刻,我感覺到了別的東西:解脫。
一場暴雪即將來臨,到時沙丁峽谷會鋪上三英尺厚的雪,那裡是守衛著我們的山谷的入口。我開去黛比姨媽家的是母親的車,輪胎被磨平了。我告訴母親我去不了了。
通過當時在場的盧克和本傑明的詳細講述,我零零碎碎地了解了肖恩墜落的經過。那是一個寒冷的下午,狂風呼嘯,細細的塵土在柔軟的雲中飛揚。肖恩當時正站在一個離地二十英尺高的木托盤上。他下方十二英尺是尚未完工的混凝土牆,鋼筋像不太鋒利的烤肉叉一般向外突出。我不確定當時肖恩在托盤上幹什麼,他很可能是在安裝支架或焊接,因為這類工作由他負責。爸爸在開叉車。
關於肖恩墜落的原因我聽過互相矛盾的說法。[我對肖恩摔落事件的描述基於當時他人對我的講述。泰勒聽過同樣的故事;事實上,這起事故的很多細節都來自他的記憶。十五年後再被問及這個問題,其他人的記憶則有所不同。母親說肖恩不是站在托盤上,只是站在叉車齒上。盧克記得那個托盤,但撞上的是一根沒有柵欄保護的金屬排水管,而不是鋼筋。他說肖恩往下摔了十二英尺,一恢復知覺就行為怪異。盧克不記得是誰撥打了911,但他說附近一家工廠有工人在工作,他懷疑是其中某個工人在肖恩摔下來後馬上撥打了電話。]有人說爸爸意外地移動了吊杆,肖恩從邊緣仰面摔了下去。但普遍的共識是肖恩站在托盤邊緣,不知為何後退一步,失足了。他的身體在空中慢慢旋轉,往下跌落了十二英尺,於是當他碰到鋼筋裸露的混凝土牆時,頭先撞了一下,然後繼續下落八英尺才摔到地上。
這是別人向我描述的墜落經過,但與我腦海中勾勒的情況不同——一張白紙上,等距的平行線。他上升,落到斜坡,撞上鋼筋,又回到地面。我把整個過程理解為一個三角形。當我用這些術語去思考整個事件時,一切就說得通了。然後這頁紙上的邏輯在我父親面前敗下陣來。
爸爸查看了一下肖恩。肖恩暈頭轉向,一隻眼睛瞳孔放大,另一隻沒有,但沒人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沒人知道這意味著他顱內出血了。
爸爸叫肖恩休息一會兒。盧克和本傑明扶著他靠在皮卡旁,接著回去幹活。
之後的事實更加撲朔迷離。
我聽到的版本是十五分鐘後肖恩又漫步回到了工地。爸爸以為他準備好繼續工作了,便讓他爬上托盤,而從不喜歡別人指手畫腳的肖恩開始針對周圍的一切朝爸爸尖叫——從設備,到倉庫設計,再到他的工資。他喊得嗓子都啞了,就在爸爸以為他已經平靜下來時,他一把抱住爸爸的腰,像扔一袋糧食一樣把他扔了出去。爸爸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肖恩就跑了,邊跑邊咆哮和大笑。盧克和本傑明這才意識到事情有點兒不對頭,於是追了上去。盧克先追上他,但逮不住他;後來加上本傑明的力量,肖恩才稍微放慢了速度。直到三個男人一起抓住他——將他放倒在地,由於他一味反抗,頭部又重重碰了一下——他才終於一動不動了。
沒人向我描述過肖恩頭部第二次被撞時發生了什麼。我不確定他是否癲癇發作,嘔吐,或是失去了知覺。但令人寒心的是,有人——也許是爸爸,很可能是本傑明——撥打了911,之前我的家人從沒這麼做過。
他們被告知直升機幾分鐘內將到達。後來醫生們會推測,爸爸、盧克和本傑明在扭打中讓肖恩摔倒在地時——他已經遭受過一次腦震蕩——他已情況危急。他們說他頭部撞地沒有當場死亡堪稱一個奇蹟。
我難以想像他們等待直升機時的情景。爸爸說醫護人員趕到時,肖恩正抽泣著找母親。等到了醫院,他的精神狀態已經改變了。他赤身裸體站在輪床上,雙眼鼓出、充血,尖叫著要把下一個走近他的渾蛋的眼睛挖出來。接著他癱倒在地,嗚咽起來,終於失去了知覺。
肖恩挺過了那一晚。
早上我開車回到巴克峰。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沒有急著趕到哥哥的病床前。我告訴母親我得上班。
「他點名要你去。」她說。
「你說過他都不認人了。」
「是的,」她說,「但是護士剛剛問我他是否認識一個叫塔拉的人。整個早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喊你的名字,不管是睡著還是醒著。我告訴護士塔拉是他的妹妹,現在他們說要是你能來就好了。他可能會認出你,那可很了不起。他到醫院後只提到一個人的名字,那就是你。」
我沉默了。
「油錢我來付。」母親說。她以為我不去是因為要花三十美元的汽油費。她這麼想讓我很尷尬,但如果不是因為錢,我就沒有任何理由不去了。
「我現在就走。」我說。
很奇怪,我對醫院幾乎沒什麼印象,也不記得我哥哥的樣子。我依稀記得,他頭上裹著紗布,我問為什麼,母親說醫生做了開顱手術,為了緩解壓力、止血或修復什麼的——實際上,我不記得她說了什麼。肖恩像個發燒的孩子一樣輾轉反側。我在他身邊坐了一小時。有幾次他眼睛睜開了,但意識不清,沒有認出我。
第二天我再去時,他醒著。我走進房間,他眨了眨眼睛,看著母親,似乎想確認一下她是不是也看見了我。
「你來了,」他說,「我沒想到你會來。」他握住我的手,然後睡著了。
我盯著他的臉,看著纏在他額頭和耳朵上的繃帶,我的怨恨在滴血。接著我明白了自己為什麼不想早點兒來。因為我一直害怕自己的感受,害怕如果他死了,我可能會為此高興。
我清楚地記得醫生想讓他住院,但是我們沒有醫療保險,況且已經開銷巨大,肖恩得過十年才能付清。一等他病情穩定可以上路了,我們就把他帶回了家。
他在起居室沙發上待了兩個月。他身體仍然虛弱——去趟衛生間便能耗盡所有力氣。他一隻耳朵完全失聰,另一隻耳朵聽力受損,所以有人對他說話時,他常常把頭轉過來,將能聽見的那隻耳朵對準那人,而不是用眼睛看著對方。除了這個奇怪的舉動和手術後的繃帶,他看上去很正常,沒有腫脹,也沒有瘀青。根據醫生的說法,這是因為受傷極為嚴重:外部未見損傷,意味著損傷都在內里。
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儘管肖恩看起來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但事實並非如此。他看上去頭腦清醒,但如果你仔細聽他講故事的話便會發現,它們毫無意義。它們根本算不上是故事,只不過是一個接一個的正切。
我為沒有立即去醫院看望他而深感內疚。為了補償,我辭掉了工作,夜以繼日地照顧他。他要喝水,我就去端來;他餓了,我就去做飯。
賽迪又開始來家裡走動,肖恩表示歡迎。我期待她的來訪,因為這為我爭取了學習的時間。母親覺得我陪著肖恩很重要,所以沒有人來打擾我。平生第一次我有了大段的時間用來學習——不用去拆解廢料、過濾酊劑,也不必為蘭迪檢查庫存。我仔細研究泰勒的筆記,一遍又一遍閱讀他詳細的註解。這樣過了幾個星期,奇蹟般地,概念形成了。我重新去做模擬測試題。高等代數仍無法破解——它來自一個超出我認知能力的世界——但三角學容易理解了,是用我可以理解的語言寫下的信息,來自一個白紙黑字充滿邏輯和秩序的世界。
與此同時,現實世界陷入了混亂。醫生告訴母親,肖恩的傷病可能會改變他的性情——在醫院裡他就表現出反覆無常,甚至是暴力的傾向,這種變化可能是永久性的。
他的確屈服於憤怒,試圖傷害某人時,他一次次陷入盲目的憤怒。他不受控制地說著污言穢語,會說最惡毒的話,常常讓母親在夜裡哭泣。隨著他體力的逐漸恢復,這些憤怒越變越糟。我每天早上都不自覺地去清洗馬桶,因為我知道,說不定午飯前我的頭就可能被按在裡面。母親說我是唯一可以使他平靜下來的人,我說服自己這是真的。還有誰比我更好呢?我想,他不會影響到我。
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確定是否是受傷讓他有了如此大的改變,但我說服自己,他身上的一切殘忍行為都是後來才有的。我可以從這段時期的日記中追溯到演變——一個年輕的女孩在重寫她的歷史。在她為自己重建的現實中,她哥哥從托盤摔下來之前生活一切如常,沒有什麼不對勁的。但願我最好的朋友回來,她寫道,他受傷之前,我從沒受過傷害。